有一点我确实是想念纽约生活的,就是烈酒。当然要找对party:无聊的美国人大多数只是当地啤酒。艺术史学者们大都喜欢white/red wine,而只有到了东欧或是疯子家里才会排列着一瓶瓶Vodka, champagne, Martini, Tequila。星期六晚上8点半到Jonathan家里时,他们已经灌掉大半瓶shampagne。高脚杯里挤碎两颗鲜艳通红的cranberry,淋上shampagne,举杯齐致:让CU去死吧。Jonathan决定退学,搬回加拿大暂时休养生息准备转行法律。Amara从古代转到近代换导师重新开始。我下了决心退出学术圈。三人在这一年的尾巴上剧变的稀里哗啦。
从小我就是这样的,下决心之前犹豫不决反复琢磨思前想后,然后一旦下定决心就决不反悔毅然决然一干二净。大三的时候一直犹豫是要工作还是考研还是申请出国每天缠着老师问来问去那些烦人的细枝末节。直到9月秋高气爽的一个下午去听许久未上的哲学课,下课后就又去找老师,说我决定走学术的道路,因为如果有一天我听不到这些清谈我会死的。世界是一只巨大的兔子,爬上兔毛尖看到世界的真相注视着这个星球与这个星球同在是我认为的幸福,而学术是通往幸福的道路。
一天24小时里平均睡觉7小时,梳洗洗漱2小时,吃饭2小时,交通杂事1小时,一天基本生存时间就要12个小时。选择了学术的我觉得这12个小时有8个小时都是浪费时间,我宁愿不吃不睡不出门也要去读透那一本本大家作品,费劲脑汁去想透那些玄理。就像法国街头的流浪汉,衣衫褴褛却心满意足,手里捏着深奥难懂的册子而自觉与Benjamin心心相通。
出国四年。在pitt的窗前伏案读书从天暗到天明再到天黑,伴着一桶桶冰淇淋咽到肚子里的Benjamin,用旅行箱还到图书馆的书,后来在阴冷的地下图书馆里冻的手脚冰凉浏览一本本图册,落地窗前食不知味地嚼着沙拉听着教堂钟声从阳光明媚到万家灯火看着从左桌脚转到右桌脚的一摞摞各种文字的硬皮软皮书。我是真心喜欢学术,才会那样实在,不眠不食而在书海中自觉其乐。现在的我虽然尚未毕业,但去任何一所中等美国大学教亚洲艺术史都绰绰有余。日语接近英语的水平,阅读能力更高一筹。一个晚上读完一本日本小说,或是用日语写小说。毫不退让地和最倔强强硬的德国人争辩学术问题,说出的道理锐利的让美国人不敢说我是解语花而只敢开玩笑说我是Con子转世。吃了那么多墨水却依然没有长成一只书卷气的竹子。我反而出落成一只强大的亚洲鲨鱼。是被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纽约和CU的艺术史学部磨砺出来的。微笑里带着锐利,低垂的眼角却流露着张扬,与那些个性强大的同僚们站在一起聚成强大而狂妄的气场。
香槟空了,切换到Tequila混apple cider,烈又有苹果的酸甜入口刚刚好。Jonathan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学术天赋的孩子,但显然他不是鲨鱼的料而是成了纽约的鱼饵。incomplete, broken up with long-term boyfriend,最后他留了一架子昂贵而沉重的建筑史的书给我们随便挑选。在书架前晃晃悠悠从上扫到下选一摞又回到桌前继续喝酒。晚来的哥们站在书架前继续挑,手要碰到我的那摞书封皮的瞬间听见甜腻腻的卷音从远处迅速飘来,嘿,那些已经被选掉了。他回头看我一眼,捏着杯子继续倒酒的我耸耸肩附送一个甜腻腻的微笑。
我最终认识到,学术并不能使我幸福。学的越深对这世界看的越透就越明白,世界的本质是悲伤的。世界运行的系统,那些诸如资本主义的规律,其实是超越人类控制的而扼杀个体的,而个体要终生孤独冰冷一生才会获得自由。认识到那点令我哭了整个一个春天。学术本身的悲伤之外更令人难以招架的是,我本以为学术是个安静的圈子,一个人研究那么一点事物。可是无论美国还是日本的学术圈子,出奇地窄而人間関係都错综复杂如履薄冰。当初令我逃到海洋那一边的狭小的热带鱼缸现在竟然每天身处其中,鲨鱼如我也屡屡碰壁而被荆棘水草勒的血痕累累。
Jonathan说每次坐在书桌前就开始panick attack,8月初的一天突然觉得自己何苦呢,便开始收拾屋子搬家办手续。我在日本舒服地呆了一年,粗茶淡饭水果蔬菜,每天步行一个小时,最后一个月每天瑜伽跳舞近2个小时,泡热水澡蒸桑拿1个小时,皮肤和身体都舒服的不得了。也是8月的一天我终于承认,学术不能让我幸福,然后呢。
博士还是要完成的,我没有那么幼稚大脑也没有那么发热饭碗还是要的,只是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曾经以为是浪费时间的生活本身。吃饭,吃什么样的饭,睡觉,睡几个小时的觉,锻炼身体,锻炼舒展哪些肌肉,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度过什么样的时间,将成为我的重点。
在Jonathan家喝光几瓶烈酒,微醺的时候依然不忘拎着两大袋子沉沉的建筑书籍走回公寓。纽约于我是杯烈酒,痛快地饮了,热辣辣地如咽毒药,痛了难受了,再见还是会犯酒瘾。